車子開過一條條街道,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北京街頭,公交車站臺上大幅“敦煌父女 文化傳承”的海報招貼,讓久未出門,已經(jīng)92歲的常沙娜又驚又喜。
海報上,被譽為“敦煌守護神”的常書鴻,年輕儒雅,笑得靦腆;一旁,“永遠的敦煌少女”常沙娜,滿頭銀發(fā),一臉燦爛。
回望海報上那些早已刻進骨髓的敦煌飛天、花卉、紋飾,父親的聲音一遍遍在她耳邊響起,“沙娜,不要忘記你是‘敦煌人’?!?/p>
常沙娜在公交站牌前與“敦煌父女 文化傳承”的海報招貼合影。受訪者供圖
從21歲以敦煌藻井圖案設計國禮、共青團團徽,到參與設計人民大會堂、民族文化宮、首都劇場、首都機場,再到主持設計中央人民政府贈送香港特區(qū)的大型禮品雕塑《永遠盛開的紫荊花》……新中國不少重要的國家設計,都留下了常沙娜的印記。她說:“這些都是敦煌賜予我的童子功。”
從1931年在法國里昂Le Sa?ne河畔出生,到跟隨父親守護在千年藝術寶庫的莫高窟;從留美歸來遇到恩師林徽因,轉向工藝美術設計專業(yè),到成為新中國任職時間最長的大學女校長,常沙娜用一生為新中國當代工藝美術留下絢麗的色彩。她說:“‘民族的、科學的、大眾的’創(chuàng)作思想,是文脈,更是自信,是一種民族性的、血液里的東西?!?/p>
不久前,北京地鐵八號線前門站全新亮相。換乘站臺上,一組《萬木崢嶸》壁畫純凈而輕盈,一株株帶有北魏、盛唐時期敦煌壁畫造型的花木,極具中國風的美學元素,讓每一位匆匆而過的路人放慢腳步。
北京地鐵八號線前門站《萬木崢嶸》壁畫。本報記者強曉玲攝
這是常沙娜90歲的作品。即便在今天,這位杰出的美術設計家、教育家、藝術家依然會參與一些設計指導工作,而敦煌元素永遠是她靈感的源泉。她喜歡對前來拜訪的晚輩不停地叮囑:“向古人學習,要好好學習?!?/p>
在她那間不大的工作室里,擺放最多的除了一些紋案作品,就是各式各樣“幸運草”的標本和紋樣。她喜歡幸運草,她說,“我是幸運的,因為我是常書鴻的女兒。”
1934年,常書鴻在巴黎畫的《畫家家庭》。受訪者供圖
“父親在哪里,我就在哪里”
北京順義潮白河畔一處安靜的小區(qū)里,剛剛從城里搬來的常沙娜已然適應了這里的安靜,她說“最近心情不錯”。
此前,常沙娜住在一處沒有電梯的普通住宅里。早年為了照顧一位老職工,她主動將二層換到了四層,不承想一住就住到了90多歲,其間不少鄰居、藝術家們搬離小區(qū),但常沙娜依然堅持住在那里。
為了方便照顧,家人想跟她同住,被“獨”慣了的常沙娜婉拒。疫情三年,一位90多歲獨居老人的生活變得越來越艱難,直到最近才不得不與大家住在了一起。
“這里很好,很安靜,沒有高樓大廈?!卑徇^來后,院子里種了不少花草。常沙娜言語中帶著妥協(xié)和順其自然:“等到春天花開了,這里更好看?!?/p>
常沙娜喜歡花,喜歡畫花,作品也大多與花有關。提起曾經(jīng)的設計,她說:“我是敦煌人,我的故鄉(xiāng)是敦煌,是爸爸把我?guī)У搅四抢?,讓我得天獨厚地在千年藝術石窟的哺育下長大?!?/p>
1997年1月17日,常沙娜于深圳寫生,成為《永遠盛開的紫荊花》的創(chuàng)意。受訪者供圖
“我時常感覺‘沙娜’二字隱喻著某種緣分,正是這緣分,促使我跟爸爸走進了茫茫沙漠,走進了神奇的敦煌石窟?!逼贪察o后,她說,“我和敦煌的緣分,從出生就已注定?!?/p>
1927年,常書鴻考入法國里昂國立美術??茖W校。次年,妻子陳芝秀赴法伴讀。1931年常沙娜在里昂出生。她的名字,便是由流經(jīng)里昂的母親河之一“Le Sa?ne”音譯而來。
1932年,常書鴻參加赴巴黎深造公費獎學金選拔考試,以一幅《梳妝少女》摘得桂冠,順利進入巴黎高等美術學校學習,一家人遷到巴黎生活。在常沙娜兒時的記憶中,家里常常聚滿了旅法的中國藝術家。常書鴻作為法國著名新古典主義畫家勞朗斯的得意門生,已在法國藝術界嶄露頭角,一家人在巴黎安定而幸福。在常書鴻1934年創(chuàng)作的油畫《畫家家庭》中,著中式旗袍的妻子溫柔嫻靜,手握畫具的常書鴻躊躇滿志,倚在父母懷中的小沙娜嬌憨可愛,無憂無慮。這是常沙娜兒時最美好的記憶。
然而,這份平靜卻因為一次偶遇被改變。
觀眾在中國美術館參觀展出的常沙娜作品。新華社記者 魯鵬 攝
1935年秋天,在塞納河畔的舊書攤前,常書鴻驚奇地發(fā)現(xiàn)了法國人伯希和拍攝的《敦煌石窟圖錄》,隨后尋跡到吉美博物館,看到伯希和自敦煌藏經(jīng)洞掠來的大量敦煌唐代絹畫。一向傾情于西洋藝術的常書鴻被中國古代藝術的絢爛輝煌深深震撼,他為自己對祖國傳統(tǒng)文化的無知、漠視和“數(shù)典忘祖”深感慚愧,決心離開巴黎,回國尋訪敦煌石窟。
誰承想,這個一閃之念竟讓敦煌莫高窟走進他的生命,并相伴一生。
1936年,常書鴻回國。次年,陳芝秀打點好家當,帶著常沙娜踏上歸國輪船。
船未抵上海,“七七事變”爆發(fā),受聘國立北平藝專的常書鴻安家北平的想法成了泡影。一家人在上海碼頭團聚,看著妻子從法國采買的大量家居用品,常書鴻感嘆:“我們現(xiàn)在要逃難了!”
一名剛滿6歲、不會講中國話的孩童,隨著北平藝專的大人們卷入“西遷”洪流。一家人輾轉南方各省,在貴陽,母女倆遭遇日軍空襲,死里逃生。
1940年,重慶嘉陵江畔,隨著弟弟的降生,一家人相對安頓下來。不久,常書鴻醞釀去敦煌的計劃有了眉目,在國民政府監(jiān)察院院長于右任的力薦下,擔任“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”籌委會負責人。
常書鴻在創(chuàng)作獻給全國科學大會的油畫(1978年)。新華社資料片
這個“瘋狂”的計劃遭到妻子和一些朋友的反對。常沙娜說,那是父親回國的夢想,因為時局動蕩被一再擱置,“我后來才知道,是徐悲鴻、梁思成等先生的支持,因為父親一直在講敦煌的事兒,他是杭州人,‘杭鐵頭’,他想的事兒一定要做到?!?/p>
終于,1943年,常書鴻帶著他組織的第一批研究所工作人員動身去了敦煌。黃沙漫天中,見到魂牽夢繞的壁畫、彩塑無人保護,心痛中,常書鴻決定安家敦煌。
在莫高窟臨摹壁畫的藝術家張大千臨走時,曾跟常書鴻開玩笑:“留在敦煌的工作將是‘無期徒刑’。”曾經(jīng)那個在法國談天說地、喝著咖啡的風雅藝術家常書鴻望著破敗的敦煌說道,保護敦煌石窟、研究敦煌藝術是自己夢寐以求的事,“哪怕真是無期徒刑!”
“隨風傳來一陣叮叮當當?shù)拟徛?/p>
若隱若現(xiàn)
似有似無
爸爸說那是九層樓的風鈴……”
在常沙娜的記憶里,那是她第一次到敦煌莫高窟,父親興奮招呼他們時,耳邊傳來的聲音。
她永遠忘不了1943年11月那個傍晚,她和媽媽、年幼的弟弟抵達莫高窟時眼前的一切:父親興奮的招呼,牛車上凍僵的人,千佛洞前早已凍成白花花一片的大泉河。
打扮為哈薩克姑娘在莫高窟對岸留影的常沙娜。受訪者供圖
還有那頓最難忘的“歡迎晚餐”:一碗大粒鹽、一碗醋,每人面前的一碗水煮切面。
“爸爸,有菜嗎?”常沙娜問。
“沒有?!背櫥卮?,“先吃吧,以后慢慢改善,明天我們就殺只羊,吃羊肉。”
那是她到千佛洞吃的第一頓飯。常沙娜說:“永遠忘不了那碗鹽、那碗醋,還有爸爸那無奈的眼神。”
1945年,母親因無法忍受敦煌的艱苦,不辭而別,14歲的小沙娜為了照顧年幼的弟弟和爸爸,只得輟學,挑起生活的重擔。
這期間,常沙娜收到一封法國政府的信函,征詢她是否“入籍出生地法國”,表示“歡迎歸國”。
常書鴻問常沙娜:“你選擇法國,還是中國?”
常沙娜說:“爸爸在哪里,我就在哪里?!?/p>
常書鴻回答:“敦煌在哪里,我就在哪里?!?/p>
常書鴻帶著沙娜和嘉陵在莫高窟洞窟內(nèi)。受訪者供圖
“學習敦煌藝術是我的童子功”
“爸爸帶著我們進入洞窟,在洞口射進的陽光照耀下,里面有那么多從沒有見過的壁畫、彩塑,鋪天蓋地,色彩絢麗,我不明白這是些什么,只覺得好看、新鮮、神奇,在明明暗暗的一個個洞窟走進走出,就像游走在變幻莫測的夢境中。”常沙娜曾這樣描寫初識的莫高窟。
敦煌的生活是艱苦的,常沙娜卻找到了甜的滋味,跟在大人后面登上“蜈蚣梯”臨摹莫高窟壁畫成了她最快樂的時光。
“我喜歡進洞畫畫,看他們怎么畫,就跟著學?!背I衬冗€記得,如今已經(jīng)捐贈中國美術館的172窟盛唐壁畫《西方凈土變》的大幅臨摹作品,描稿、勾線、著色、渲染、開臉,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。大人們都說“這個小孩畫得很不錯呦”,常沙娜畫得更起勁了。
常沙娜在為莫高窟的石膏模型上色。受訪者供圖
后來,父親同意她每天像研究所的工作人員一樣去洞窟臨摹壁畫,并要求她將北魏、西魏、隋、唐、五代、宋、元各代表窟的重點壁畫全面臨摹一遍。同時還為她制定了一套嚴格的學習計劃:每天以唐人經(jīng)書為帖練字,再朗讀法語一小時;安排學生董希文(后來創(chuàng)作《開國大典》的著名畫家)輔導常沙娜學習西方美術史,蘇瑩輝(后任職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研究員)輔導中國美術史。
之前張大千在敦煌臨摹時,用圖釘把拷貝紙按在壁畫上拓稿,拓畫準確,但圖釘在墻上留下小孔,壁畫也遭到破壞。于是,常書鴻規(guī)定臨摹一律采用對臨,不能上墻拓稿。對臨難度大,但也迫使常沙娜練就了精準的眼力和造型能力,繪畫的“童子功”就此打下。
“彩色的佛陀、菩薩慈眉善目地陪伴著我,頭頂上是節(jié)奏鮮明的平棋、藻井圖案,圍繞身邊的是神奇的佛傳本生故事……隨著太陽轉移,洞里的光線越來越暗,而我意猶未盡,難以住筆……”每天,常沙娜興致勃勃地爬進蜂房般的洞窟,就著從洞口射進來的陽光臨摹壁畫。她說:“我的學習經(jīng)歷不同于一般的孩子,學習敦煌藝術就是我的童子功?!?/p>
觀眾在常沙娜的“花開敦煌——常沙娜圖案研究與應用展”欣賞參展作品。新華社記者毛思倩攝
多年后,再次在畫冊上、美術館的展廳里看到自己十幾歲臨摹的作品時,常沙娜會感慨曾經(jīng)少年純真的激情融入神圣藝術殿堂所迸發(fā)出的燦爛火花,“我畫得那么隨意,那么傳神,線隨感覺走,筆觸特別放得開,頗有些敦煌壁畫的韻味。”
1945年抗戰(zhàn)勝利,為了擴大敦煌的影響,常書鴻應邀在蘭州舉辦了一場《常書鴻父女畫展》。展覽上,一位加拿大籍猶太裔女士葉麗華,對常沙娜的才華大加贊賞,并提出愿意資助常沙娜到波士頓美術博物館附屬美術學校深造。
常書鴻深知不可能讓年少的女兒一輩子待在敦煌。他也曾給徐悲鴻寫信,推薦常沙娜去徐悲鴻執(zhí)教的北平藝專讀書。多年后,常沙娜才得知寫有她名字的畫架已經(jīng)在學校準備好。父親深思熟慮后,1948年10月,17歲的常沙娜隨葉麗華赴美留學。
在波士頓,她學習素描、透視、色彩、繪畫、設計、人體解剖、美術史……接受了西方系統(tǒng)的藝術和文化教育?!皩W習使我的視野豁然開朗了,看到敦煌以外還有希臘、羅馬,還有埃及、兩河流域,等等,了解了各種文化之間的聯(lián)系,也了解到敦煌佛教藝術與西域絲綢之路文化的淵源?!边@樣的學習讓她受益一生。
1948年夏常沙娜在南京與爸爸常書鴻看敦煌摹本。受訪者供圖
留學假期,常沙娜在慈善兒童夏令營勤工儉學,照顧那里的孩子。一次,一個白人小女孩指著身旁的黑人小女孩問:“沙娜,她為什么那么黑?”常沙娜思考片刻回答:“就像森林里的蝴蝶,黑蝴蝶、黃蝴蝶、白蝴蝶都有。你看,我們也一樣,你是白的,她是黑的,我是黃的?!焙谌诵∨⒒丶液蟀堰@件事告訴了父母,在美國社會種族歧視還相當普遍的年代,常沙娜眾生平等的“蝴蝶論”得到了小女孩父親的極大認同。他后來專門來見常沙娜,并為她拍下不少照片,其中一幅至今掛在常沙娜的臥室里。那一年,她剛滿18歲。
1949年,新中國成立,緊接著朝鮮戰(zhàn)爭爆發(fā)。許多留學海外的愛國青年紛紛歸國參加新中國建設,美國當局采取各種措施阻止中國留學生回國。常沙娜在進步同學的影響下選擇中斷學業(yè),在打工攢夠路費后毅然回國。
返程的輪船上,蔚藍的大海無邊無際,常沙娜感慨,那個6歲跟隨媽媽從法國返回中國的小女孩長大了,像長硬了翅膀的小鳥,只身漂洋過海,回奔祖國。
1950年11月,常沙娜乘威爾遜船返回祖國途中。受訪者供圖
為新中國設計
常沙娜曾說,父親給了她很多藝術養(yǎng)分,但改變她一生事業(yè)命運的是林徽因先生。
1951年,周恩來總理指示在北京故宮的午門城樓舉辦一次“敦煌文物展覽”。于是,常書鴻把他和文物研究所內(nèi)歷年完成的全部壁畫臨摹本帶往北京展出,剛剛回到祖國的常沙娜便投入到展覽工作中。展出的摹本中有不少常沙娜的作品,周總理看到后高興地對常書鴻說,“你女兒繼承了你的事業(yè),敦煌藝術可有傳人了!”
其間,一直向往敦煌藝術的梁思成、林徽因夫婦前來觀展,常書鴻特意安排常沙娜陪同講解。那天,因為共同的藝術修養(yǎng)和求學背景,林徽因跟常沙娜聊了很多。
“后來,他們告訴父親,想把我?guī)У角迦A大學營建系做助教。我學業(yè)都沒完成,就要先當老師,覺得不可思議,但林先生認為我能勝任,就這樣把我?guī)г谏磉厡W習?!背I衬日f。
她原本認為回國后會照著爸爸的想法,去中央美術學院繼續(xù)學習繪畫完成學業(yè)。然而就在這個當口,林徽因和梁思成成了常沙娜從繪畫轉向敦煌圖案設計、工藝美術教育專業(yè),并成就一番事業(yè)的推手。
“梁伯母很有才華,想法也特別多。那個時候北京要召開一個很高規(guī)模的和平會議,需要設計禮品,她就跟我說:‘畢加索用鴿子當作象征和平的創(chuàng)作元素,沙娜你也試試用敦煌的鴿子做設計?!背I衬然貞?。
常沙娜以敦煌隋代藻井圖案及和平鴿圖案為元素設計的頭巾。受訪者供圖
那是1952年在北京召開的“亞洲及太平洋區(qū)域和平會議”,作為“二戰(zhàn)”后備受矚目的會議,“和平”是不二的主題。由常沙娜設計的這款出自敦煌藻井圖案與和平鴿造型的絲巾,成了新中國第一塊絲巾國禮。
在林徽因的悉心引導下,那段時間常沙娜設計出不少具有敦煌紋樣特色的景泰藍、瓷燒、漆雕等工藝品。
一次,林徽因拿出一本德國出版的“歐洲和中東圖案集”,給大家講解隋唐文化和中東及歐洲文化交流時,感慨“我們也應該整理出一本中國自己的歷代圖案集”。隨后,她草擬了一份《中國歷代圖案集》的提綱,規(guī)劃得寬遠又具體,但由于身體每況愈下,出版計劃被擱置。
常沙娜一直記在心里。后來,她帶著自己的學生埋頭苦干,編繪了《中國敦煌歷代紋飾圖案》。2004年出版時,她特意以林徽因未完成的遺作《敦煌邊飾初步研究》手稿為序,表達對恩師的敬意與懷念。
1959年,新中國成立10周年,“十大建筑”規(guī)劃實施。常沙娜接到了人民大會堂的系列設計任務,其中對她個人影響至深的是宴會廳的裝飾設計?!疤旎ò宓脑O計裝飾由我負責,因為對敦煌圖案的天生感覺,看到基礎圖示的時候我就有了靈感,用敦煌的蓮花裝飾圖案?!?/p>
方案信心滿滿地呈上去,卻被總建筑師張镈否決了?!八f:‘沙娜,你這個通風口沒有解決,照明沒有解決,沒法用?!瘡堥D告訴我,設計必須與功能、與建筑、與材料相結合,一定要考慮功能性?!?/p>
兩易其稿后,最終確定了現(xiàn)在人民大會堂宴會廳天花板的裝飾。蓮花居中,外圍是以敦煌連珠紋圖案為藍本的小燈和通風口,“在美感上它們是和諧的,在功能上效果明亮,不乏裝飾細節(jié)。”
人民大會堂宴會廳的天頂花燈。受訪者供圖
半個多世紀過去,宴會廳頂依然亮麗如新?;赝斈甑脑O計,這些既傳統(tǒng)又現(xiàn)代、既富麗又大氣的中國元素,盡顯泱泱大國風范。
重提這些設計,常沙娜鄭重地表示:“這次學習讓我明白,設計,無論好看與否,都要跟功能、材料相結合,這成了我一輩子追求和遵循的設計宗旨?!?/p>
這一理念貫穿于她各個時期的設計中:民族文化宮、首都劇場、首都機場、中國大飯店……一批不同年代、帶有敦煌元素的國家形象及城市地標性建筑裝飾,經(jīng)她之手,呈現(xiàn)在首都北京。除了這些人們耳熟能詳?shù)脑O計方案,還有釣魚臺國賓館的軟飾紋樣設計、北京景泰藍當代設計紋樣,以及留在一代人記憶里的北京“老莫餐廳”菱格紋飾下的銅雕動物設計。
常沙娜還參與了共青團團徽、抗美援朝英雄紀念章、將軍服等方案設計。這一系列的設計工作,讓她慢慢明白,設計不是畫一幅畫,畫完簽字蓋章署名,就是一個人的作品了,設計工作要運用不同的材料、工藝,由多人不斷改進,共同完成,“絕不是簡單的個人作品”。
她也常常感慨:千年來,敦煌那些精美的繪畫、圖案、紋樣都是歷代畫工的杰作,“同樣,沒有一個人留下他們的名字”。
1997年,常沙娜受命主持并參加設計中央人民政府贈送香港特別行政區(qū)的大型禮品雕塑《永遠盛開的紫荊花》。這朵盛開在香港會議展覽中心廣場的紫荊花,造型受敦煌壁畫裝飾圖案的影響,兼具“永久性、紀念性、美術性”,是香港回歸祖國的歷史標志與紀念物,也是海內(nèi)外游客來港多會前往的“打卡地”。她說:“作為設計師我很自豪?!?/p>
“一花一世界,一葉一菩提?!背I衬鹊乃囆g源于敦煌,源于大自然。敦煌壁畫的花卉元素是她創(chuàng)作的源泉,大自然的生命形態(tài)是她設計的靈感。她總說,圖案設計與教學要把握民族的傳統(tǒng)和生活的自然。
“如今有些設計作品用電腦拼一拼就完了,這不行?!碧崞甬敶O計,常沙娜一再強調(diào),“藝術不能趕時髦,要向古人學習,要有一種內(nèi)心的感受,要用手去畫,這是一個思考和創(chuàng)作的過程,只有這樣,才能根深葉茂?!?/p>
常沙娜給織染系學生上圖案課,對作業(yè)進行點評。受訪者供圖
無常人生中的那株“幸運草”
83歲那年,常沙娜開啟了屬于她的“花開敦煌”世界巡展。這是常沙娜繼2001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展后,第一次以敦煌為主題的個人系列展覽,并延續(xù)至今。
這一切,源于法國巴黎的一場畫展。
2011年,一張畫有中國女孩的大幅海報出現(xiàn)在巴黎的城市公交、街頭巷尾,畫中女孩便是兒時的常沙娜。這幅風靡巴黎的油畫作品名為《沙娜像》,是常書鴻1935年創(chuàng)作的,畫中沙娜留著齊眉娃娃頭,穿著淺藍色格紋罩衫,一派天真爛漫。
這是當時正在舉辦的《中國藝術家在巴黎》畫展中的一幅,同場展出的作品中,不乏林風眠、徐悲鴻、潘玉良、趙無極等名家名作。
“主視覺海報,為什么會選擇《沙娜像》?”
2011年,法國巴黎街頭的《沙娜像》海報。受訪者供圖
在法國主修西方美術史的臺灣學者黃炫梓向自己的導師、畫展策展人表達不解。觀展結束后,她明白了,在這場關于中國現(xiàn)代美術發(fā)展進程的展覽中,常沙娜舉足輕重,“她是見證者,也是傳承人”。
為了了解更多,黃炫梓來到北京,找到常沙娜,并將自己的博士研究從“現(xiàn)代中國藝術家”轉向“敦煌圖案學”。2014年,“花開敦煌”巡展開啟,作為策展人,黃炫梓說:“常先生就是一個寶藏,是一本敦煌研究的百科全書,她一輩子研究、教授敦煌紋案,這些都在她的心里、她的作品里?!?/p>
而展覽的意義也正如常沙娜所說:“敦煌是我們的根脈,它征服過全世界,征服過我父親那一代人、我們這一代人,它一直是人類尋找靈感汲取營養(yǎng)的地方?!?/p>
1956年,新中國第一所高等美術設計學府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成立。從此,常沙娜的名字便與工藝美院緊緊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
作為工藝美術教育和設計者,她遵從父親“把敦煌的東西滲透一下”的建議,將敦煌的“童子功”運用于工藝美術設計領域,秉持林徽因“把傳統(tǒng)文化和現(xiàn)代相結合,跟生產(chǎn)生活相結合”的理念,去“解決衣食住行問題”。
常沙娜堅信,如果對本國傳統(tǒng)文化的淵源蒙昧無知,不重視繼承發(fā)展,就無法延續(xù)文化的血脈,只會空虛迷茫地隨波逐流,以致一切化為烏有。她說:“當今世界已經(jīng)開始意識到:文化藝術‘愈是民族的才愈是世界的’,而藝術上的所謂國際化或‘與國際接軌’勢必導致民族文化藝術的可悲覆沒!”
2013年,82歲的常沙娜在北京家中。新華社發(fā)
1983年,自認為“最不像院長”的常沙娜受命成為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長,一干就是15年。她以女性獨有的細膩,“事無巨細”地帶領工藝美院“緊隨人民衣食住行”,為新中國培養(yǎng)出幾代藝術設計人才。
1999年,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并入清華大學,更名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。隨著校址西遷,光華路上的白色教學樓,從此只存在于老工美人的記憶中。
在自傳《黃沙與藍天》中,她寫下這樣的感慨:“每當想起當年的中央工藝美院,我就像眷戀自己分離的骨肉。嘆息之下又會自?。喝f物有生有滅,盼望永恒不變應是一廂情愿的夢想吧?還是那句古老的法語諺語道出了真諦:‘C‘est la vie!’(這就是人生?。?/p>
這就是人生!
常沙娜出席“沙鳴花開”—敦煌歷代服飾圖案臨摹原稿展。新華社發(fā)
這句諺語陪伴她度過了人生的起起伏伏,喜悅哀傷。少年時,她擁有過幸福的家庭,轉瞬間就承受了母親離去的傷痛;中年時,剛剛觸碰藝術設計的大門,就成了被人唾棄的“資產(chǎn)階級小姐”,久久地為壓抑所包圍;臨近耳順之年,生活和工作逐漸步入正軌,丈夫卻因誤服藥物猝然病逝,留下她和13歲的兒子相依為命;晚年時渴望家庭的溫暖,一生郁郁的弟弟嘉陵卻先她而去……
采訪中,她語氣平緩,娓娓道來,看不出任何苦難留下的痕跡,或者說,她早已超越苦難,頑強而固執(zhí)地迎向生命的種種無常,變得無懼無畏、堅韌豁達。
2008年12月,她確診患乳腺癌,她毫不猶豫地進了手術室,把自己交給了醫(yī)生。她依然說:“這就是人生,生和死也許只有一步之遙,勇敢地跨過去,說不定還會更精彩?!?/p>
搬家后,作為中央美術學院建筑學院副院長,兒子崔冬暉為了照顧母親幾頭奔忙。經(jīng)常陪伴在常沙娜身邊的就是黃炫梓。
在她眼中,常沙娜是個倔犟而可愛的老太太。面對當下的種種現(xiàn)象,她經(jīng)常毫不客氣地仗義執(zhí)言,也常因為“語出驚人”而嚇壞工作人員。一輩子和藝術打交道,對于美,她“眼里不揉沙子”,至今依然穿著自己設計的服裝,端莊優(yōu)雅。當有著短裙或破洞牛仔褲前來拜訪的年輕人,她依然會不客氣地告訴你“美該有的樣子”。
“敦煌的點點滴滴先生記得很清楚,除此之外就淡忘得很快?!秉S炫梓說。
已經(jīng)92歲高齡的常沙娜,思維開始變得緩慢,記不清曾經(jīng)熟悉的名字,可她卻一直保持著從前的一些習慣——比如看著丈夫的照片,哼唱幾首法國童謠。
在她書桌的玻璃板下,壓著許多四葉草標本,這也是她自年輕時一直保留的習慣——無論身在何處,閑暇散步時,她的目光都會不由自主地投向路邊草叢,尋找“幸運草”。要知道,十萬株同屬的三葉苜蓿草中,只有一株幸運地擁有四個心形葉片。
2004年摘自莫高窟的“幸運草”。受訪者供圖
“可是我遇到的幾率比這要高許多,有時在不經(jīng)意間就會有收獲?!彼冀K覺得自己是幸運的,因為她是常書鴻的女兒,因為敦煌。
走到人生邊上,她總是時時提起父親的那句“生命不息,跋涉不止”,做該做的事,畫想畫的畫。采訪中,她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告誡年輕人,要認真對待自己的人生,“好好學習,認真工作”。她說:“如果今天讓我在吹熄蠟燭之前許一個愿,我的愿望就是:繼續(xù)采到‘幸運草’,好好為我的祖國做完該做的事,沒有遺憾地走完今生幸運的路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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